程工与 MINI的渊源是从2013年的30分钟的纪录片《城市微旅行》开始的,接下来紧接着就是90分钟的《进藏》和2个小时的《进藏2》。《进藏2》本来是瞄着上院线的目标拍摄的,可惜由于题材的原因,至今没能实现。倒是导演的另一部纪录片电影,也就是最近正在热映的《生活万岁》,作为程导的大银幕处女作,正式在影院上映了。
《生活万岁》记录了遍布全国15个普通人的生活片段,目前在豆瓣评分7.4(3500人评分),接近一半的人打了4分。其中一个叫杨零度的网友的点评挺有代表性:“这种能拍一亿部的片子,没意思,也有意思。没意思在于这些人大街上就能看,有意思在于能把大街上这些人抓到你眼跟前让你仔细看,看完了还能琢磨琢磨自己,然后成长一下下。”
MINI出品的电影《内心引力》也在院线上映过了,我们深知纪录片电影的价值与困局所在。优秀的纪录片电影虽然只能被很少的观众看到,但是却往往具有改变人心的力量,一部商业大片的电影观众可能上亿,但这一亿的观众并不会被电影改变;一部纪录片电影的观众不到百万(《内心引力》的票房是150万,所以估计只有10万观众),但是会有很多观众在看完片子之后发生行为的改变。
为了支持更多的优秀纪录电影上院线,获得更多的观众,MINI市场部范力(以下简称范)与程工导演(以下简称工)以及他的监制苏,针对《生活万岁》做了一次交谈。
范:你感觉,看完这个电影,对观众而言,最大的收获会是什么?跟每个人自己相关,他们能获得什么? 工:获得力量吧。 范:能具体一点吗?是对生活会更加地乐观?面对困难的时候,会更有…… 工:觉得更知足一点!其实我觉得他们并不苦,我们比他们辛苦。咱们的欲望比他们高很多嘛!咱们自己给自己就已经转到……没法停下来,也没法回头了!挣的钱上面无止境,欲望和荣耀上也无止境,各方面都无止境。就是你已经滚成像一只老鼠一样,不停地跑,也没个头。我觉得咱们都算是中产,其实中产比他们更辛苦。他们一顿酒,就很高兴那种,他们那个高兴的点特别特别地低,很容易就很高兴,很容易就满足了。我们不容易,非常不容易。所以我觉得……嗯,有好也有不好,这是一个挺哲学的问题,也没法说谁对谁错。但是总是希望高兴点,欲望可以降低一点,就是你喝一杯热咖啡,今天喝一个味道很奇怪的咖啡,你觉得挺高兴的。你今天看这张照片,你觉得特好,特高兴,然后你听见了音乐你特感动,你会掉眼泪。就跟看电影一样,我们已经不是好观众了,我们会去分析,去看技术问题,或者去看很多其他东西,我们已经不是最纯粹的观众了嘛? 嗯,就这个意思。
范:那你觉得这是唯一的功能吗?还是说这是主要的功能?有没有次要的功能?你再想想?就是看了这个片子之后,对于观众的收获? 工:原来我打算这个片子在春节之后上,正月十五以后,就临上班之前这几天上映。回家多麻烦呀,然后,演了一个春节了嘛。跟家里人总是这样的,报喜不报忧也好,糊弄父母也好,或者是糊弄自己也好,这一春节就过去了。临上班之前希望能让大家伙去电影院看看,想想去年怎么过来的,想想未来一年怎么继续。其实我挺想这样,因为有不一样的贺岁片,可以有那个维也纳的新年音乐会,也可以有春节联欢晚会,也可以有《厉害了,我的国》这种贺岁片,可以有很多方式,这也是贺岁片的一种方式嘛,所以我想每两年做一次。一年就是太紧张了,对于导演来说,两年能去做一部。
范:现在不是你期望的这个档期,提前了对吧? 工:本来想春节以后上的,投资方担心那会儿上压力太大了……正好11月底,今年是一个比较空的(档期),就定的现在。
范:OK。这里边讲了很多人的故事,那你自己觉得这里面印象最深刻的,给你力量最多的,能不能举两三个例子? 工:现在这个版本去掉了,我也能说吧? 范:可以啊。 工:就是那个知青的老爷爷,你看的那版他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吗?他在东北的一个小城市,唯一的一个精神病医院。 他们都疯了,就是精神不正常。他们都是老知青,这拨人是我印象最深的,因为那一代人都过去了。文化大革命的那一拨人,他们曾经上山下乡,曾经到东北,户口也在那,一切都留在那,然后就结束了。他们回不了家了,北京也没有户口了,也没有家了。几十年家里人都不在了,他们一生就结束在东北了。他是我印象很(深的),我一直很喜欢这个题材。喜欢那一代被卷到洪流当中,消失在洪流里的那一帮人。那个老爷爷,后来我给他接到了天安门,又上了天安门城楼。他扶着天安门,看到了他原来年轻的时候站在的那个地方。
范:保留下来的,能不能举个例子?就给你最多力量的。 工:我喜欢穆斯林的那个老师。你没看过,那版里边你看的没有。就是一个甘肃的,一个穆斯林,他是穆斯林的一个老师,那村子里边男人都走了,剩了一些孩子,他天天带着他的孩子和很多孩子,走好十几里地去学校,带着一帮孩子上课,我喜欢那个故事。
范:能不能举个具体的例子? 就是你身边有没有合作伙伴或者什么看过电影的人,你觉得对他的生活真正产生了影响,比如像你刚才说的,他变得更开心了,或者就是他的焦虑感降低了,有没有真实的例子? 工:没有,我很少跟人交流。这个片子到现在为止,就是跟你我说的话最多了。各种采访问我,我就说我想说的都在片子里边了,你也知道,我平常很少接受采访,很少聊片子里的内容。 范:那你自己呢?就你拍完这个之后有没有遇到你自己的事儿,跟以前相比,你觉得,唉好像,因为这个片子给你的力量,你处理的方式会有些许变化? 工:没有,真没有。 范:这个肯定有。 工:真的没有,小苏有。你有吗?你说说。 苏:昨天还有一个媒体问到,当时我们一起聊,我就觉得当地的心脏病人在等待心脏的过程,和她到底能不能成功的时候,我们突然发现,就我们这一群陌生人都在为一个人的生命担心。 就那个时候,那个记者问我们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会失败?我想想当时那个情景,包括小工,其实好像我们所有人并没有沟通过这个东西会不会失败,就是觉得好像我们来就能帮助别人度过这个难关,反正至少我们当时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等待。
工:但我真没有!你知道我工作起来,我只有工作,我不管对方死活。我只想拿我想拿到的东西,我完全不关心对面,她心脏能不能装上活了,还是去世了,还是怎么成不成功。 我只想抓到,因为我就想抓到心脏摘出来,换上一个新的心脏,那个新的心脏,那个血液重新回来以后,它重新跳了,和她睁眼。我没祈祷过,她是不是能活。我只祈祷过我是不是能拍到这些东西。 因为我是一个职业的工作人员,我完全不关心拍摄对象的感受,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拿到我想拿到的东西。其实真的是这样的,非常冷血。特别的……我所有的祈祷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能不能拿到,因为这一瞬间是我的工作。直觉,只想这个。
范:最后这个成片有多少个人物? 工:15个。 范:你觉得当你自己看这个成片的时候,他是15个人物,跟你以前拍过的片子,也许只有一两个人物相比,你觉得最大的不同是什么? 工:它不是一个层面了。我到现在为止最爱的片子是《进藏2》,真的有什么说什么,最爱的,就是每次看都有些什么,可能是那个付出的时间和代价和各方面都是太多了。《生活万岁》这个片子对我来说就是65分,而且我就亲自拍了两场戏。当时拍这个片子一个是想带团队,让大家都能刷新一下,就是能五个人拍出像一个人的东西多好。然后呢,也没有剧本,也没有调研,就这么就开始了。
范:我个人的感觉是,把一两个人的故事讲深,和一次性让你看到15个人的故事,各有各的美妙之处。可能一次性看到多个人物,会让我觉得,这些人好像不是一个个体,你把一整个群体表现出来了。虽然单个个体表现的浅一点,因为时长各方面的因素,但你会看到有这么多不同的人,他们好像在经历着类似的情况。 工:对。 范:有15个那样的人,好像都比较容易获得满足。那可能就回到刚才那个中产阶级的问题,对你的触动会更大一点,因为你不觉得这就是精挑细选的一两个人,两三个人。反正我自己的感觉就这种群像式的人物特别多的,它的美是这种。 工:就跟那些群像油画、照片一样,它的力量确实不太一样。
范:你的家人看了这个电影吗? 工:看了。儿子他们都看了。 范:他的感觉是什么?有跟你交流过吗? 工:挺好的,他这个年纪正是迷恋我的时候,我说什么他都会觉得好。 范:那你跟他说什么,我特别想知道他刚看完以后,你们俩的对话。 工:我就问他说怎么样?他说很好,他是那种有爱,因为他信上帝,所以他认为很温暖,有爱。就这个。 范:再回想一下,还有没有更多的交流,哪怕不是当时,他有跟你说他印象最深的哪几个瞬间吗? 工:他现在不在中国。没有什么对话。你看,这是他发的(朋友圈)。 范:地Daddy曰,要不你就把我删了,要不你就转发特别狠,要不你就发起点映。你就是别点赞。这是一个牛逼的电影,这是一个干净的电影。天Daddy曰:你们要进窄门,因为引到灭亡,那门是宽的,路是大的,进去的人也多。
范:你能不能解释一下,为什么这是一个干净的电影?我觉得这一点我比较想听你自己的解读。你是指创作方面、创作思路比较干净,还是哪一方面? 工:首先这是一部没有钱味儿的片子。另外一个,这每一个诉求和每一个人的希望和失望都特别简单。就像冯唐给我们写的那个(《进藏1》的导语)差不多,就简单的高兴,简单地哭,就简单地想活着。就是简单地喝醉了,就简单地去跟爸爸妈妈说句话,就特别简单,所以我觉得特别干净,就是都撇干净了,就是没有那么多杂质,扰乱视线的。 范:你有多少个粗剪的版本? 工:就两个,没有太多。 范:在整个过程当中,因为有一些人提前看了嘛,跟你交流过的人提出的最出乎意料的观点和评论是什么? 就最出乎你自己意料的。 工:最出乎意料的,前两天周云蓬发了一个东西,说这个片子。最出乎意料的细节是两次有人问到我,盲人他们平常的时候开灯吗?我说你真聪明,而且你真的很敏感。 范:他的意思是? 工:你得把灯打开,你为了拍去打开。 范:哦。 工:我觉得这个特别敏感,我跟他说,下次我会注意,这次也算是我的失误。那个篇章应该一直就是粗颗粒,没有灯昏黄的那种,早和晚就是黑不溜秋的那种,拿着粗颗粒的那种方式去拍,可能更刺激,更对,因为他们的世界就是那样。这是我认为的最出乎意料,而且最让我触动的一个细节,就特别好。 范:我自己对那一对盲人夫妻印象也是比较深刻。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?
工:盲人夫妻其实是最后拍的一个。整个片子都拍完了以后,我说缺爱情,这片子全父子啊母子啊,就是夫妻之间的那种关系,没有。那夫妻关系的东西,什么样的爱最动人?我就在群里说,如果这辈子两口子几十年了,谁没见过谁,那该是多莫名其妙,该多难以理解…… 然后我就提了这么一个问题,我们自己的群就找到了这个人。特别特别巧。 范:谁找到的呀? 工:湖北的一个制片。她说我们家曾经有一个什么报纸上登过这么一个人,看看我们能不能再找到这个人,通过那个报纸就找到了,特别巧。 范:说服他们拍摄的过程难吗?还是说很顺? 工:特别顺,就是你也知道,这么多年我想拍什么都能拍什么,就特别顺。很少有说服,就是没有需要说服的。 苏:这么多年我们拍完,其实你刚问他有什么改变,好像我们没有那么深刻的感觉,但我能感觉到的是,每个我们拍完的对象会对我们拍摄的那段时间留下特别美好的印象。 以至于过了很多年以后,你再跟他打起电话说你还记得我们是那个来拍你的吗?(那些拍摄对象们会回答说)记得。非常高兴,非常兴奋,你们还能想起我。因为我这两天又联系了我们十年前的拍摄对象,挨个打电话的时候,就都是这种反馈,他可能不记得你长什么样,但他就记得跟你一起相处过那几天。
范:你自己感觉这个片子适合家人一块去看吗?适合老一辈,小一辈去看吗? 工:适合,嗯,挺适合的。 范:你能想象和你爸妈还有你儿子一块看吗?你觉得看完以后你们三代人会有什么样的讨论? 自己设想一下? 工:我父母看完以后并不喜欢,说太苦了,口味太重了,并不喜欢。因为他们喜欢高兴的事。我儿子看完以后很喜欢,我当然也会很喜欢。因为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的。我父母属于那种就是他们不想说不高兴的事,只想说高兴的事,也可能岁数大了,只想麻痹自己接受高兴的事儿,不想接受不高兴的事。但是这片子里边有太多的……失望……但生活就是这样嘛,真的生活就是这样。 范:其实我自己一直觉得让观众高兴,最好的方式也许是展现生活的坎坷,但最后让主角看到希望。 那个时候,你作为观众其实是挺高兴的。如果你展现的只是主角嘻嘻哈哈的一个,可能观众并不能体会到。 工:对,这个片子最后我改的就是后边扬起来了。比你看的那个版本后边扬起来了。
范:最后这个片子是多长时间? 工:95分钟,你看的那版是120分钟。 范:对,相对长一点。我还有一个人物印象比较深,是一个送快递的,可能是因为现在快递跟大家的生活太紧密了,很多肯定是年轻人,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那个人物有印象,好像他也没有太怎么样的一个故事线,你记得吗? 工:记得。 范:是哪个快递公司?
工:申通的,他是做快递工作的,但他总是救那些小黄车,就是把在河里面的小黄车都给捞回来。那是他的业余爱好。 范:你刚才说你自己亲自拍了哪个? 工:心脏病人,和那个知青,没了。还有一场是那个南京的,那个故事没用。 范:我听说那个中年妇女在澡堂子里面那一整段最后没能用。那段其实挺好的,特别好。 工:整个都拿掉了。
范:嗯,在剩下的90多分钟里,你自己感觉最美,最震撼的,给我们描述一下,说两三个瞬间。 工:换心脏的还是震撼的,这个肯定是。还有一个河边有一破气球的空镜头,有三个彩色的气球在一个岸边,然后风一来那堆气球被吹动了,那一个空镜,我特别喜欢。 范:那是出现在哪个人物里面? 工:它不属于哪一个故事里面,就当一个空镜使的,我觉得那个就是生命!人嘛就是这样,那风吹来你就去那了,然后就是三个气球也是彩色的,在水边上,被遗落在那,一股风来了,它就一挪一挪移了两米,然后呢,在那继续呆着…… 那个镜头我特别特别喜欢。 范:嗯,还有吗?
工:康欣,就那个演咱们(城市微旅行)小丑的那个人!他有一段故事挺好的,在故宫里边。你没看,后来我又加上了。你看那版只有一点点内容,没有故宫的那一部分,等于最后上映版是有故宫的。那个康欣,带着一群人去参观故宫,但他讲的其实是中国文化,讲了一段很重要的话。这就是这个人,这是他说的话。
范:可能很多人觉得这个纪录性质的片子更多的是在小屏幕上看。你觉得放在一个大屏幕上,它跟小屏幕最大的区别在哪?对于观众而言? 工:你能离他们更近一点,离这些被拍对象更近一点,离这个生活更近一点。 范:所以这是在小屏幕上没法做到。 工:对,肯定是这样。
范:接下来可能就是针对影视工作者的问题。你知道我们跟你也合作过,去年我们还跟不同的导演合作拍了几个明星,后来我们内部在总结的时候还说,嗯,其实拍人物小传你程工是拍的最好的,能把人物的力道拍出来。你觉得为什么?你能不能给我总结一下,为什么你更能拍出人物的力道?你觉得力道这个词准确吗? 工:我对人的最核心的东西感兴趣。 每一次拍一个人最核心的就是:他高兴不高兴、他怎么吃饭、怎么睡觉、怎么洗澡,吃喝拉撒睡,他对生和死的那种意识和看法。我首先对这种东西感兴趣。所以我拍的人,像人。力道不是很准确。每次拍一个人就是得像一个人。如果一个人拍得像一个花瓶,或者是一个特高级的工艺品,特别精美的工艺品,它就不是一个人了。那么,拍人还是要拍他害怕什么、他高兴什么、他怎么吃饭睡觉、怎么谈恋爱、怎么怕死、做什么梦。这种看似特别没意思的东西,实际上谁都有,但是这个比什么都重要。
范:你抓住拍摄对象这些核心的东西,是通过跟他们交谈,还是你的观察? 工:都有。肯定都有的。 范:所以你前期跟他们的接触很重要。 工:很重要。 范:那也就说你在这方面比别人敏感很多。 工: 肯定特别敏感。 范:能否举个例子?用这个片子里的某个人物能形容一下,你跟他接触的时候,你是通过哪些东西知道了人物的本质,刚才你描述的那些? 工:就是那个你喜欢,我也特别喜欢,但是还是给拿掉了的故事。就是那个东北老阿姨,那个去洗澡的阿姨。 所有人都觉得那个人有什么意思啊?为什么要拍她?我说她家门口种了一棵红果树,我就喜欢一棵红果树。是因为每年到秋天的时候,她要把那些红果打下来,然后做一瓶罐头。她先生已经去世十几年了,她每年做一罐头给他先生。家都已经破成那样了!但她门口有一棵红果树。你看在我的片子里面,她一直都很辛苦,刷大白又卖包子,早晨抽烟,生活很潦倒。但是那红果树后边有阳光,她就在那里打红果,洗红果,熬红果。咕嘟咕嘟的,跟生活一样,一个个的红果装在瓶子里,在太阳底下一摆。 我觉得那就是生活。我敏感吗?是非常敏感。我觉得她什么样不是最关键,关键是他们家门口的一棵红果树。
范:那个阿姨的故事印象是挺深的,这些素材以后能通过什么方式让大家看到吗?否则挺可惜的。 苏:其实以后都可以吧!只要过了现在这个风口浪尖,后面我觉得都可以。 工:导演版我要送国外嘛,要送海外的。 范:最后那个人物拿掉,是因为那个裸体过不了审吗? 工:没有,因为觉得太穷了。 范:太穷了? 苏: 就是因为它的存在加重了这个片子的苦和穷。 范:好可惜 工:是可惜。
范:我觉得你刚才说到的是一个大的层面,首先你要对人的这些东西真心地感兴趣。其次要敏感,你才能抓住这个人的核心。接下来我想问关于技术方面的,你抓住了这些核心以后,怎么拍才能把这个人物的本质给他拍出来?毕竟那么多人围着一个普通人,你拍她吃饭睡觉,她会不会抵触? 工:说实话,就是要大量拍,拍到对方麻木为止。麻木很重要!我觉得王家卫拍很多东西都把对方拍麻木了,那个真的东西才出来了。演那一场戏,演七十遍。同一场戏第五十遍以后,演员就不是演了。我是不吝惜拍摄时间的。从不吝惜开机时间和拍多少次。就是不停地拍!这个很关键!我觉得很多大导演电影也是这样,一场戏哪怕是一场对话戏,拍一个多星期。拍吃饭喝酒一星期,可能第四天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在演戏了,肯定是这样的。
范:有一次我跟张悦(Figure创始人,本片联合制片人)聊天的时候,他说好像拍这种真实的东西,就纪录片来说,有两种流派。一种是弱干预,就是你什么也不管就是光拍;还有一种是强干预,就是你先抓住这个人物的核,然后你会做一些安排。 工:我会做安排。 范:对,但是这个安排不是虚构的,是跟他生活相关的。张悦说你属于后者。 工:对,我会做安排。他一日三餐得吃饭,我要拍一餐吃饭的镜头。那吃什么我可以调整吗?就是我他可以吃虾。也许他平常喝黄酒,这次(我安排)喝二锅头。在这个基础上调整,让它更丰满一点。 范:所以你觉得后者,即第二种强干预的流派更适合你? 工:还有一种原因是在他的生活当中,你要给他一点新鲜的刺激。比如他天天都喝咖啡,我们也拍他喝咖啡,但拍他的时候,他喝的是掺酒的咖啡,那就肯定是不一样的!就差那么一点变化,它喝到肚子里边,它的血液是有反应的。 范:所以这也是真实的。 工:也是很真实,一点问题没有。你要知道这个东西的和他之间的化学反应将会是什么样的。 苏:其实我从普通人的角度看,人是有惰性的,对于自己的生活,对于自己的欲望和需求。可能你就差那一点的引诱和逼迫,欲望就会爆发。所以我觉得我们的介入是一种引诱。你去引诱他,而他一定是心里有这颗种子或者某些点。 当我们的东西一刺激他,它就能够绽放出来。您刚刚用力道形容工导拍人物的特性,为什么我说力道不准确?这就像我现在跟小朋友讲他们剪片子一样。我说有时候我们费了半天劲去调整镜头什么,不过是想还原一个最真实,你身临其境的感受,就是你觉得所有东西剪出来特别流畅,特别对。你想象一下,你进到这个屋子,你好奇你所有的东西,这是一个很真实的感受。可是如果我们拍完以后,把这些原来你存在的那些逻辑全给弄乱了,你反倒会感受不了,就变成我逼迫你非得接受这个。很多导演拍明星或什么,为什么我们觉得不舒服?是因为你一看就像一张壳,你根本都没开始触摸到它,就更别说让你觉得心里有感触了,所以我觉得真实很重要。为什么工导拍的东西让人觉得特别真?即使是被强迫的也让你觉得特别真?这个是和别的导演最大的区别。不是力道的问题,是真的问题。他可能未必是真正客观存在的事实,但它一定是真性情,真情感,真动人,真动情,真笑真哭。
工:我不拿到这个,我不撤退。我必须得都拿到了,拿到东西我才会离开他(拍摄对象)。要不然我不离开的,要不然全浪费。 苏:换着方法让它释放这些真的东西出来,而且我们在后期剪辑的时候,尤其是工导,在挑素材的时候都非常严格。有时候那个被拍摄对象,在刚开始拍摄的时候,他其实还没有那么放松,像这些素材根本就进不到最后的那条剪辑线。真正进入到剪辑线的,是经过层层严格筛选以后的。这些进入剪辑线的素材,一定符合一个标准:都非常真。真,它才可能编制在一起。
范:这次做这个项目的整个过程中,你觉得做的最正确的决策和最失误的决策分别是什么?可大可小,就你在整个过程中,我相信你得做1万个决策。现在回想一下。 工:我拍了好几个中产的人,每个都穿透不了。真的穿不透,就是倍儿假,在画面里边就装的不行了。让我特别沮丧,可能我的小朋友那几个导演,他们也有点问题,这是我觉得很失败的一个。好几个拍摄对象拿了天使轮、进B轮,他们那种生活压力其实挺大的。一个一个,我都很理解那些人。 范:但他不愿意把他的压力和焦虑表现给你,是吧? 工:对,可能我自己拍会好一点。小朋友们拍,可能也不太理解,所以这是我觉得很失败的一个点。 范: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对你都有一个结论,就是你特别偏爱小人物。好像对于成功人士天然就是有一定的屏障在那,感觉你对他们的热情远小于小人物。也是不是因为他们会更真实? 工:不是。因为我投机取巧了。其实我愿意拍每一个人。不是非得拍小人物,因为小人物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通他,这个工作相对就简单一点。真正难的东西,等有时间,有精力,有钱去完成的时候,我肯定会选择中产,或者说中高级一点的人。我后面都会往这方面走。 范:前到目前为止有成功案例吗?就是打透一个(中产阶级)。 工:没有。 范:主要都是偶像包袱太重吗,你觉得总的来说,中产和以上的这个阶层都太在乎外界给他们的眼光吗? 工:其实不是。还是因为创作者的懒惰,我们自己的问题。如果我真心拍你,或者我真心拍V,如果我亲自拍,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去拍你,一样可以打透。没有问题。但真的得有这么长时间啊! 范:这个现实情况也是摆在这。 工:对,你得让我跟你去一次旅行,你得让我知道你家什么样,你得让我知道你的喜怒哀乐。我得贴你一段时间。我得知道你开会有多崩溃,我得知道你会说我操太绝望了。死过多少天,太绝望拍的就是这个。 范:对,那确实是很大的成本,时间成本,各方面成本。但你接下来有这样的打算是吧? 工:《生活万岁2》我就要拍中产。我就拍五六个故事,就跟一个人跟四五个月、半年的那种拍法。挑准了,就拍四五个人的故事。换一种方式,换一个玩法,可能会有点进步。
范:这一次,从最开始多少个人的选材规模,到最后一直拍了多少人? 工:拍了40个人。 范:拍了40个,上了15个。 工:对。 范:选了多少个, 工:选了两三百个。 范:这里边大概有多少人参与?多长时间? 工:就是一个团队,整个公司团队参与了,一共前前后后三个月的时间。 范:你说拍摄时间吧,如果加上前期的案头呢? 苏:案头工作开始一星期以后我们就开动拍摄了。 范:那你们的效率很高,就是这样开始三个月的拍摄。 工:因为我有成本在那卡着,我必须三个月结束,45天剪辑就完了。这个工作,是一边拍一边筛选人,一边调研。 苏:一边挑素材。 范:唉,那这个case挺有意思的。 其实你的时间并没有拉得那么长,或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长,效率还是挺高的。 工:挺高的,我就是想这么做一回。 苏:开始的时候我们俩商量了,想用最快的速度先拿下一个看看,因为本来《生活万岁》就想做一个长远的规划,但是到底要做到什么样的规模,怎么来做这个《生活万岁》系列,那会儿还没有那么清晰,那我们可以试着先做一个。我觉得这样可能都会清晰,投资方心里也会踏实一点,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出来。 范:这是你次用这种工作方式吗? 工:对。 范: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? 工:觉得我可以。这个团队可以。这效率做这样一个电影,那么多人很好了。 范:以前拍《进藏》,你都是前面那么多时间一遍一遍的调研,最后再去拍,拍回来剪,对吧?那时间成本是很高的。如果让你再来一遍,你觉得你还能再提高效率吗? 工:我觉得效率就这么高了,但是准确性比这次好。 范:那要做到哪一点准确性更好? 工:《生活万岁》我还是有一二十个故事浪费了,用不了嘛! 范:嗯。 工:我拍了40个人,现在用了15个,导演版用了20个,还有20个就确实浪费了。 20个人不少东西呢,一半都浪费了。 范:所以你觉得这20个也并不是篇幅所限,而是它自己就是有瑕疵。 工:对,就打不透,就拍了三四天以后觉得实在打不透。 范:你平均一个人拍多长时间? 工: 五天时间,必须五天结束。 范:那会不会都是第四第五天最后的素材用得最多呢? 工:很可能。 范:这个项目的缘起是因为什么呢? 工:我觉得那么多上院线的纪录电影都很差,我就想争口气,这就是缘起。其实就是为了证明我们可以,就这个目的。
范:对于那些中国的年轻导演,很年轻的那种,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上学回来的,也许30岁上下的那些人,你这次的经验能对他们有什么启发?比如说我先帮你总结一个,看你认不认可,就是得拍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,这算不算一个经验之谈?先别去考虑市场。 工:我觉得首先是拿什么都当一样的东西。你拿手机拍,你拿5D3拍,无论你拍电影、电视剧,还是mv,还是短视频,它其实都一样的。不要认为(必须)拍什么。你是拍电影,或者你去拍一个广告或者什么,其实都一样。这是最重要的,别把自己给框在一个,我是做这个的,我要做电影。哪怕你就拍了婚纱摄影,你就拍了一个结婚短视频,那也是小电影。斯皮尔伯格他们也是从小拍家庭录像长大的。斯皮尔伯格写东西和拍家庭录像,都是寄托人的东西。重点在于你怎么叙事怎么讲故事,黑泽明他们不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吗?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很多人有一个电影梦想,然后不愿意做这个,只要做那个,这个很麻烦。其实在我心里,我给你拍一广告。 车的不也那样吗?我们拍一个旅行片子不也是那样吗?拍一个电影也是这样,它都是一样的。无所谓你用手机拍,或者用什么拍,都一样。我觉得这个东西是特别重要的一个。可以说是最重要的。别说你有一个电影梦想,但是你又不愿意做那样的片子,你要做那样的片子。 范:这点挺好。
工:另外一个就是做导演必须要剪辑,懂剪辑。因为现在你真正要求每一个导演写剧本不太现实了。但是你要是再不要求导演进后期,那不就更瞎了嘛。他不会写剧本,然后呢又不知道怎么剪片子,那根本就不行。 这个很重要。黑泽明、侯孝贤不都是先要求导演会写剧本吗?会写对白吗?然后你才往导演方面发展。
范:好。最后给我们推荐两个你自己最近比较喜欢的美剧和电影,不管是来自于哪儿。 工:美剧,咱不说几个,我就特别喜欢那个《真探》,要出第三季了。 范:《True Detective》。就季是那两个人,那两个男演员吗? 工:对,就那个我挺喜欢的,然后我特别喜欢英国的《保镖》,六集。我前两天刚看完,特别特别好看。 范:最近有个英剧叫《新闻之战》也很好看。讲的是两个报业集团的故事。就英剧对人性挖掘,而且我觉得他们讲白领中产讲得还挺深刻的。没有好莱坞那么多炫技的东西或者刻板印象,拍得挺真实的。 还有什么最近看的电影? 工:我比较滞后,上礼拜才看的《三块广告牌》。 范:那么滞后?我觉得这是去年奥斯卡的最大误判。 工:有一个法国电影叫《我的国王》,特别好看,莫妮卡贝鲁奇老公演的。 范:最近一年你去哪玩了吗? 工:没有。 苏:他这一年在疯狂地工作,几乎就没停下,我觉得相比《进藏2》那会儿来说,《进藏2》时间上是很长的,现在的强度是那会儿翻番的。 工:我明天就去拉萨。
范:你最近主要做的是哪几件事? 工:除了《生活万岁》之外,我做了一个美食节目。特别小,但是做的特别累,叫《人间无味》。就就是一个城市一个餐厅和这个餐厅里面吃饭的那些人,有点像《深夜食堂》,但又不太一样。 范:是已经拍完了吗? 工:拍了一集样片,集就是在重庆。特别接地气的一个。 范:是哪个平台的? 工:优酷的。我把《原声》弄了一个电影,叫《五个太阳》,是五个故事。《原声中国》是中国的民歌嘛。不是唱上大舞台那种民歌,是生活当中的耳边歌,跟生离死别,跟爱情跟很多有关系。我找了1400万的投资,拍了一半把这钱拍完了,就超支了。拍不下去了,然后呢我又继续找投资,我就这样拍完的。20个故事里边拿出了5个故事,剪了一电影,叫《五个太阳》。我想卖这电影,你看看吧? 范:你现在拉投资的能力挺厉害呀。 苏:所以他为什么累呀。 范:你得亲自上马拉投资。拉投资对是你而言难吗? 工:难。特别难。 范:就是你不喜欢做的事情。就相当于卖自己? 工:也没卖,我碰上的并不是太卖(自己)。 苏:他前期还好,就是到了后期的时候,就像现在这电影是一样的。你到后期发行进入市场和导演的艺术追求,多少还是会有些不符合的嘛。所以我觉得其实难不在于前面的沟通,而在于你怎么让这东西持续不断地到最终,大家还能皆大欢喜。但目前来说总的还是好的,我只是觉得这个就他本身的创作,他会觉得后面出的这东西,某些部分不符合他那么高的要求了。 范:还有什么你想说吗? 工:没了。 范:说透了? 工:谢谢。 苏:很难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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